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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和敬:我所亲历的“劳其筋骨”

发布时间:2022-10-21 22:29:57来源:网络转载
我所亲历的“劳其筋骨”
 
■ 张和敬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孟老夫子的这段名言,相信读书人恐怕无人不知。咱不是什么天降大任砸到头上的显赫人物,然而年轻时却有过“劳其筋骨”的一番经历,可谓刻骨铭心,至今记忆犹新。

1968年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是城市里的千百万青年学生分期分批下到农村去,谓之“插队落户”,即“下放知青”,我们这些原本家就在农村的青年学生,更要回到乡下去,于是户口被转到农村,粮油供应自然被取消(文革前中学生的户口粮油关系均在学校,享受城镇供应),称为“回乡知青”,说白了,就是回去当农民。当年深秋,我和许许多多同学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我干遍了农村的各种各样的农活,比普通农活更苦的挖河修路,甚至比挖河修路更艰辛苦痛的淘碳。现在回想起来,用不堪回首来形容实不为过。

先说干农活。当时还是集体经营,以生产队为单位,由队长派工。农村的活计虽说没有多少高难度,所谓“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就行,但话说回来,也确实没有多少轻省的活计,大多都需要出力流汗。“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劳动量都很大,“汗滴禾下土”丝毫不夸张。比如割麦子,时值夏季,需要赶早,往往凌晨爬起来,迷迷瞪瞪赶到地头,开镰收割,早饭前就要干一歇子活。早饭后继续干时,太阳越来越毒,温度越来越高,人们挥汗如雨,越来越困乏,最感疼痛的是腰,一垅地割下来,腰疼痛得简直直不起来,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若是不小心把麦芒掉进脖子里,那更是抓不着挠不得奇痒难忍,实在是一种煎熬。等你渐渐适应了,六七天的麦收季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割豆子比割麦子腰要下得更低,而且成熟的豆荚经太阳一嗮,又尖又硬直扎手,与农民一起干活,如果带着手套,会被讥讽为娇贵、假门假式,所以,几天下来左手必会扎出数不清的小洞洞眼。扬场需要有点技术和窍门,关键是看准风向及木锨出手的角度,能将麦子与麦糠完全分离,粮食落在一堆,渐渐堆成小丘状才算高手,须多练方能掌握。还有因畜力不够,要人拉犁子、拉太平车(四个铁箍的大木轮子犹如古代的战车)、人推磨等,前者需要蹬腿哈腰出大力,后者会转得人头晕目眩吃不下饭。至于酷暑盛夏打高粱叶、给棉花打药,更加令人汗流浃背,甚至中暑、中毒,辛苦备尝。

挖河。记忆更加深刻、比干农活更艰苦的是挖河。刚回到农村的时候,感到十分寂寞。正好进入冬季后,上级布置下了挖河的任务,于是我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因为挖河虽说要出大力,辛苦一些,但可以管饭,能省去家里的口粮,而且记的工分也高一些。记得当年,我们公社承担的挖河工地,位于符离集东南十多里地,属于新汴河的支流(系西北东南走向,连接北边的濉河和南边的新汴河,有人称之为新汴斜河)。土方工程按生产队分段承包,食堂是以每个大队为单位,住宿则是临时搭建的庵棚,上面是用木棒搭起的人字形的上盖,房上铺上秫秸和麦草,下面是低于地面三四十工分的地窖子,地下铺着麦草,有的垫上芦席,有的仅有一层草,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庵棚里,每天晚上必须弓腰才能爬进去,早上再弓腰爬出来,庵棚里劣质香烟味,大蒜味、臭脚丫子味,乃至放屁的味道都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每天从早上天蒙蒙亮开始起来干活,到太阳落山天完全黑下来看不见东西才能收工,即两头不见太阳。干活时,几个人负责挖土装车,另有七八个人则拉着装满泥土的板车,沿着40多度的斜坡往河岸上拉,将土倒掉之后再返回,挖土的人,如果遇到比较松软的沙土就比较省力,若是遇到黑土砂礓,就要艰难得多,得先用铁镐把土一镐镐刨下来,再用大的铁锨铲到板车里去,有的砂礓很硬,能把人的虎口震裂,鲜血直流,而拉板车当然也绝非轻松的活,需要两腿费力往上蹬,一天干下来,会累得腿痛、腰痛、肩膀痛,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刚刚到工地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叫苦不迭,但俗话说“三天的胳膊二天的腿”,熬过三五天以后也就慢慢适应了。由于从早到晚出大力流大汗,人的体力消耗很大,所以一个个饭量大增,甚至可以说大得令人吃惊。半斤一个的山芋面高粱面混合做成的黑面馍馍有的人一顿吃四五个甚至五六个不在话下,遇到加餐,有的人竟然能吃下三四斤面的面条,记得我刚到工地那天,因为从符离集火车站下车后急着赶路,到达工地时又热又累,仅仅吃了半个馍,一个星期重体力活干下来以后,每顿也能吃三到四个大馍,而且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的个子竟不知不觉长高了,这是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几年后,再见到以前的同学,第一个惊奇的发现就是我长高了不少,再也不是同学中的矮个子,与其他同学讲话再不用“仰视”。这一年我虚龄22岁,正所谓“二十三还窜一窜”,信然。在河工工地,每个大队一个食堂,平时吃的是大锅饭,每过个把月,生产队会派人来专门给本小队的民工加加餐,以示关心。生产队加餐的办法是,在工地附近村庄的老乡家里找一二口大锅(当然要给房东一定的补偿),在当地集市上买一只肥羊,自己宰杀,用新鲜羊肉配上大白菜、山芋粉丝,烧出一大锅鲜美的羊肉汤,再蒸一锅馒头或贴一锅死面饼,一个生产队十个左右的民工,个个敞开肚皮,大块朵颐,直到再也吃不下为止,堪称过瘾。那一年,我在河工工地埋头干了三个多月,一次也没回家,直到临近春节。每天人山人海的劳动工地,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的热烈场面,千千万万个民工洒下不知多少汗水,换来了一条口宽400米、长达数十里的笔直的人工河,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段工程结束后,我又被挑选到新汴河主河道去会战(位于宿城北关外),参加捞底,所谓捞底,就是在工程的最后阶段,下到冰水中把掉下去的土块、淤泥捞出来,完全按照工程的验收标准做到位。寒冬腊月,水冷得刺骨,散碎的冰凌像刀子一样在小腿上划动,但再苦再难也要坚持,各公社挑选出来的突击队员谁也不能、不愿装孬种、做狗熊。第一次参加挖河,终于在春节前的一个星期时胜利结束,我也被评为公社的先进受到了表扬,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这世上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而且,那期河工劳动结束时,我没有和其它人一起坐火车回家,而是选择拉着板车把生产队的工具、用具、柴草运回家。工地离家约110多华里的路程,一辆板车将生产队带到河工工地的全部家当装上,一个人掌把,一个人拉稍,日夜兼程步行往家赶,已经记不得一共走了多少个小时,只记得在公路上我两手架着车把,闭着眼睛一边走一边打起了瞌睡。这也是终生难忘的一次记忆。在这之后的近三年中,我还参加过挖萧濉新河、渠沟河(位于淮北市西北),不在这里一一尽述了。

修路。有了挖河的经历和磨练,修路的劳动量和辛苦程度都要好一些。不过,在修郭庄至萧县的公路时,遇到过一次意想不到的惊险。那次,我与本生产队的表侄王顺祥(年长我一二岁)拉着板车到郭庄去给修公路的本队民工送粮食、蔬菜和柴草,为了操近路,我们两人从丁里开始,把板车拉到火车道铁轨的一侧,往西南进发,路很窄,需要小心翼翼地前行,途中经过一条河,铁路路基收窄收紧,要通过只好将板车的一个轮子骑在铁轨内往前走才能过铁路桥,这使得人拉起来更加费力,我们两人一起奋力向前拉,谁知板车右轮被石头弹了一下,整个车身忽的向左倾斜,说时迟那时快,连板车带掌车把的王顺祥一下从高高的铁路桥上翻到了距桥身十米左右的河水里去了,我拉车的绳子猛地一磴紧接着就被车子拽掉了,我在桥上开始被吓得目瞪口呆,随后,看看河里,王顺祥已随着水上漂浮的板车渐渐游到岸边,有惊无险,只是柴草、辣椒、茄子在小河里散乱地漂浮着,到处都是,令人哭笑不得而又着实后怕。

淘碳。比挖河修路还要苦的活计还有一样,就是淘碳。那时缺粮的问题已经解决,但农村缺柴烧的问题却非常突出。淮北一带虽然是产煤区,从萧县到濉溪再到宿县一百多华里地就分布着十余个煤矿,但生产的煤炭却是由国家统一调拨的,需要按计划供应,农民是没有供应的。农村粮食作物产量偏低,秸秆又少,而秸秆还要喂生产队的牲畜,以及将秸秆还田做肥料。所以,缺柴烧是个普遍现象,据传在阜阳一带农民做饭锅里煮的是山芋,锅下烧的则是山芋干。萧县境内从北到南,座落着沈庄煤矿、袁庄煤矿、(后来又建了孟庄煤矿、毛营孜煤矿),于是人们就在煤矿上想点子、做文章,但是到煤矿的矸石山去捡煤核效率太低,不知是谁想出了淘碳的主意。办法是,在矸石山下找块平地,挖一个长三四米、宽二三米的池子,下面要保证不漏水,然后在附近河沟里挑来水,灌至半池深,再用矸石山的煤灰搅匀,打成泥浆,然后,把从矸石山上扒来的含有碎煤块的矸石,倒进水池的泥浆中,用力搅拌,浮起和半浮起的是碎煤,用铁筛子捞起,再用水冲洗干净后晒干就是可以烧的小块的煤炭了。每一池捞完碎碳后,要把沉下去的石头全部挖出来,然后再周而复始地操作下一池,以此类推。这是一种极为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一会挑水,一会和泥搅泥浆,一会挖石头运石头,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黑碳和泥浆,完全像一个下井的煤矿工人,而且,还要顶着烈日,汗流浃背,抹一把汗就会弄成个大花脸。淘碳者一般是只穿一只短裤头,脖子上搭一条湿毛巾,脚下踩着坚硬的石头,通身流着汗水,背上被骄阳晒得蜕了皮,没有坚强的毅力和吃苦精神是难以承受的。这一段经历,用刻骨铭心,用不堪回首都不为过。但是,为了生计又不得不如此,因为有了这些煤,家里才能免去烧柴之忧。有的人淘得多,还可以卖掉一部分换几个零钱补贴家用。我当年在袁庄煤矿矸石山附近就曾有过三次淘碳的经历。每每回忆至此,怎能不叫人感慨系之。

我没有电视剧《装台》中所唱的“生活虐我千遍万遍,我待她如同初恋”那样的潇洒与超脱,云淡风轻,而是盼望这种种令人煎熬的日子早点结束。

后来我当了初中民办教师,再后来外出求学很幸运地留校、进入党政机关,继而又调往省城,与过去那种几乎累断筋骨、超出生理承受极限的生活彻底告别了。而今,数十年过去,农村的境况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耕种收割实现了机械化半机械化,挖河修路也再不是人海战术。“那过去了的,都成为了亲切的怀恋”。人生先苦后甜,理应知足了。留下的感悟是:艰苦的生活不仅可以丰富人生的阅历,更能磨炼人的意志。有这样的苦日子垫底,一辈子什么样的苦也便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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